嗨呀，是我

*

长大了之后，时间就好像过得很快了。
最近发生过什么，二宫和也真的一点实感都没有。

二宫和也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上面，背不自觉弯下去了。
他面对着电脑显示器的背面，等着他的导师结束和别人的对话，看着显示器上面的品牌信息琢磨起这个品牌的这个配置现在市面上大概多少钱。

「那么二宫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二宫和也立刻就把头从显示器的背面钻出来，看向他的导师。
「想好了要选什么题了么？」
对方问的是自己毕业论文选题这件事情。二宫和也脑子一片空白，就连那个国内生产的显示器都完全消失了。他张了张嘴巴，最后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导师手里面的笔点了点自己的笔记本，也大概预料到二宫和也的想法，「找个自己喜欢又能和专业搭得上边的东西就好了。」
二宫和也点了点头。
但是真要说自己喜欢的东西的话，这个当下他除了游戏之外真的什么都想不出来了。他又不可能当着他导师的面说出我只喜欢游戏来这种话，毕竟这可是他毕业论文的选题，可是关乎到他能不能毕业的大事。
「要是真的想不到的话，那就和我说，来做我的课题好了。虽然你们可能也不能做不来什么事情。」导师自认为幽默地「呵呵」了两声，便把椅子一转继续和他的研究生讨论他的课题了。

喜欢的事情……
要是仔细想想的话，除了游戏，二宫和也能说出很多东西来。吉他，长假，家里养的那只柴犬haru……但是好像一项比一项更加不适合用来做毕业论文的题目。那可怎么办，真要去跟着他的导师做那个课题么。那个已经不能说是喜欢的东西了，甚至被列入二宫和也不喜欢的东西也丝毫不过分。
二宫和也刚入大学的时候选的是数学这个专业，后来在选具体学科方向的时候，挤不进学院里面大热的金融系的名额，只能选上统计学这个专业了。现在要和他说只要找个能和这个专业扯上边的喜欢的东西就可以了，能够被他选择的东西就像是期末考的时候老师画的考试范围，一眼看过去渺茫无际。
这可怎么办呢？

年底刚出的游戏请了好几个有名的演员来参加建模，在高清显示器上显得十分精致的脸却一点表情都没有，生硬得就像是放在店里面的玩偶，就算是被主角砸得脸上挂彩了也只是给那张僵硬的脸添上了点伤痕罢了。
二宫和也这样看着还是不太习惯。不知道这些游戏制作公司来找这些演员给自己打的目的是什么，自己又不是那种冲着名演员的加盟就购入这些游戏光盘的人。
游戏打击的效果音从自己手柄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那么近，好像真的是自己抬起那厚重的花盆砸到那张好看的脸上的。
二宫和也看着那个被打得血液横飞的人的脸，忽然想到，要不做一个明星加盟和游戏销量的统计报告好了。
战斗结束之后，游戏进入到下一个场景。那个刚刚才被主角打得飞起的名演员忽然换了一身整洁的浴袍，端着红酒杯就走进了主角所在的会议室，让二宫和也又不得不觉得果然脸好看就是王道。
他舍不得按下屏幕右下角提示略过剧情的按钮，又看不进去那么慢语速的台词，便盯着显示在屏幕下方的字幕，走起神来。
如果做游戏销量统计报告的话，那样就得去搞游戏销量的数据了，还要横向结合相似卖点的游戏、纵向结合同系列历史作品的销量来分析。自己要是不认识游戏公司内部的人的话，这么大量的数据可能就很难搞了。
让二宫和也自己来说的话，他和这家游戏公司最熟的人就只有自己在控制着的这个人罢了。
还是不行啊。什么都不行。
二宫和也趁着游戏还在剧情里面，动手去把已经坐麻了的腿伸直，长时间无法顺畅流动的血液终于被释放回应有的轨道，产生的酥麻感他不是很喜欢。
买了盘游戏就该好好打，要是在打的时候还要想什么论文选题这件事情，就是对它的不尊重了。

纠结着定什么题的苦恼被一通电话打断了。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二宫和也还在玩手机上一个游戏，忽然间就一串没有标明联系人的手机号码出现在屏幕之上，把他吓了一大跳。
二宫和也战战兢兢地按下了接通键，担心是还没有收到自己开题报告的导师终于打电话来催了，结果对方只是自己一个表亲。
那个表亲二宫和也还是有一点印象的，毕竟小时候的自己受那位表亲的恩惠不少。后来听说她只听说她远嫁外地，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了。
电话那边的表亲和二宫和也说，听说二宫和也现在是个毕业生，暑假也没有什么安排，她在她那边开了家补习社，暑假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想着反正也是需要找人，就要到了二宫和也的联系方式，问他有没有兴趣在暑假的时候过去做代课老师。
二宫和也听了之后觉得有点奇怪，现在离暑假还有一段时间，他也不知道到时候他的安排，这个表亲怎么那么快就给他打电话要时间了。
后来对方说，那边是个旅游地，虽然不太出名，但是趁着暑假过来游玩的人还是不少，要是二宫和也答应过去了，就要提早帮他找好住处了。
说着不知道到时候的安排，还不如现在就把安排定下来，等到那个时候要是有别的事情就能够说已经有了安排了，来打断自己的悠游寡断，二宫和也还是抱着少给别人造麻烦的想法，把这个事情一口答应下来了。

暑假前夕的车厢人还不算多，二宫和也从车厢走到车尾也只是见到了十几个乘客，座位明显没有坐满。
指定席车厢都是面朝前进方向的双人座位，只有靠近车头方向有两排相对着的四人座。二宫和也的座位，就是这四人座之中靠窗的一个。而自己相对着的一个座位，已经坐下了一个人了。
也不是没有别的空位，但是要是坐到那些座位上了，自己加钱买的指定席就没有意义了。
二宫和也见发车时间快要到了，大概不会再来别的乘客了，没有特地把包放在行李架上，而是将它放在靠近过道的那个空位上，自己直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对面那个大概是比起自己要早几个站就坐下来的人，大概是被二宫和也的动静惊扰到，原来闭上的眼睛睁开了，取下戴着的耳机，点了点头当作和二宫和也打的招呼。
二宫和也也只是点了点头，就从自己裤子的口袋里面掏出已经被搅成一团的耳机，插到了自己的3ds上。
他背对着列车前进的方向，偶尔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时候，新来的风景是从自己背后来到的。那些陌生的风景逐渐变得熟悉，又逐渐消失在二宫和也的眼界之中，让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和自己相对着的乘客在自己不留意的时候又睡过去了，拿着手机的手一开始挺用力的，但是随着睡眠的深入慢慢放松。二宫和也看着那被松松地圈到手里面的智能手机，想着它会在什么时候掉下来，到最后发现这样也能算是一种束缚，没有外力的话手机恐怕是永远都不会掉下来的。
对面那个人忽然在梦中抽搐了一下，原来还在盯着人家手机的二宫和也立刻就把自己的视线收回来，把明明还在剧情阶段的3ds手柄按键按的噼里啪啦的，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玩游戏的样子。
二宫和也从余光里面看见那个人伸了一个懒腰，便开始把头靠在车窗上，玩起了手机来。
怕是睡饱了，现在已经不困了吧？
二宫和也抬起头去，刚好把自己的眼神撞进了对方的眼睛里面。
还靠着窗的对方冲着二宫和也一笑，顺势弯出笑意的眼睛将两边的眼白都藏了起来。阳光下他的眼睛像是纯粹的黑珍珠，流转出低调却绚烂的光。

两个人在车上没有说一句话，倒是在发现二宫和也和自己是整节车厢唯二下车的两个人的时候，坐对面的小哥才开口和二宫和也搭话，「你也在这个站下车啊。」
二宫和也看不出对方是不是个当地人，只能点点头。
但是对方开口把同样的问题问出来了，「你是住这附近的么？」
「不是，过来这边有事。」
「这样啊……我还想问你路呢？地图导航我都看不懂。」小哥把手机递到二宫和也的面前，那上面显示的是一个在山中的神社的地址，只是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二宫和也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到底要怎么去。
看见了二宫和也的疑惑神色，小哥才把手机收回来，「听说是个挺灵的神社。」
二宫和也看见对方也只是和一样，手里拿了一个包就过来了，猜测对方估计也是一个短期旅客，「想要求的事情，很重要吧？」
对方思考的时候把头歪了起来，「嗯……也不算吧，但是就是想求个安心。」
二宫和也「嗯」了一声，刚走出车站的出闸口就看见了来接他的表亲，「那边有人来接我。」
对方看向了二宫和也手指指的那个方向，「那再见啦。」
「嗯，再见。」

车子在发动之后，二宫和也看向车窗之外，看见了那个单手拎着一个旅行包的人，在夕阳下面低着头看着手机，垂下来的刘海挡住了眼睛。



补习社和表亲给他找的地方之间会经过一段海滩。暑假开始了之后，那附近的人就多了起来了。就连二宫和也值完晚班回家的时候，都能够看见一群穿着泳衣的游客在围绕着海滩上的火堆起舞。
他的学生大多是十六七岁的高中学生，和补习社原来的全职老师比，二宫和也和他们的年龄差距的确是小上不少。
有一天晚上他们聊到这个地方每到夏天游客就变多这个话题。街上的人变多、公交车会变挤、家里的店会变忙但是赚的钱会变多。
「要不是今年我要来补习的话，现在可能要在家里的店帮忙了呢。」
明明是以自愿为原则参加的晚课，来到的人却只把补习社当成是能够吹空调和吹水的地方，心大一点的人甚至连零食都带过来了，放在大桌上面和别的咸鱼一起分享。
就算学生们都在认真自习自己也只会在旁边玩手机的二宫和也，自然也不会说些什么，还凑了过去和学生聊起了一块。
二宫和也撑着脸，「你家里开的什么店啊。」
旁边的那个男生代替原来说话的那个男生把话接了下去，「他家开旅店的。就是那边那个十字路口的那一家。」
「哟，还是个小开嘛。」听见了这个，二宫和也往嘴里丢零食的手更加心安理得地加快了频率。
「是啊。」二宫和也旁边的那个男生用手肘顶了顶那个旅店小开，「我们就说他上大学简直就是浪费时间，高中毕业了直接回去接管大酒店就好了嘛。」
「也不能这样说，」二宫和也换了一只手来撑自己的脸，露出了原来被挤红的脸，「大叔我的建议还是有资本上大学的话，还是考个大学比较好……」
心里面想的理由如果说给自己面前这些小朋友听，可能他们也不会懂。有些事情不是用一个「我作为一个过来人」为开头，苦口婆心地讲对方就能够接受消化的。有些人生道理还是要自己亲身经历过一遍，让自己的确变成一个「过来人」，才会记得住。
但是男孩们还用一副等着话的解释的眼神看着他们的老师，二宫和也也只好说，「要是你们不考大学的话，就没有交学费给我发工资了。」

盛夏的温度没能透过空调筑成的坚厚围墙渗透到办公室里面来，但是苦夏这个东西可不是没能感受到高温就能逃过的。
明知道午餐时间到了，刚上完小班课的二宫和也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回到办公室就整个人趴在桌面上，办公室别的前辈撩他点外卖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算没食欲，多少也还得吃点吧。不然怎么对付下午的熊孩子。」
二宫和也从桌子上爬起来，翻了一下桌面的笔记，「我下午一对一。」而且对象还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
「别挣扎了。」前辈「啪」地一下将一张菜单拍到二宫和也的桌面上，「选一个。」
大概是听见了他们这边要点外卖，坐在二宫和也背后的一个老师也转过来和前辈说要一个担担面。
这种天气还吃担担面……二宫和也在菜单上挑了个凉面就把菜单塞回前辈的手里面，然后自己整个人又重新躺回桌子上面。
可能在休息时间，二宫和也也不怎么有时间概念，觉得他才刚趴下，外卖就送到了。
办公室的窗户对着外面那条街，前辈在教外卖小哥上楼来的时候打开了窗，从街上吹过来的热风让二宫和也的食欲又减了几分。
办公室的窗户关上之后，接下来被打开的就是办公室的门了。二宫和也趴在桌面上，听见了前辈在喊「这是数学老师的凉面」的时候才从桌子上起来，然后在办公室的会议桌旁边，看见了那列车上和他同乘的小哥正捧着凉水再喝。
「啊，是你。」
二宫和也看见对方看向自己疑惑的眼神，又看见了他额头上的汗水满得都快滑入他那杏眼之中，意识到对方可能没把自己认出来。这也难怪，毕竟只有自己才是那个趁着别人睡着去偷看别人的人。
「我啊，上个月月底和你一起坐车的那个人，你还问过我神社要怎么走。」
对方的没能和人脸挂上钩的记忆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上纲上线，「哦……是你啊。你在这里做老师啊。」
「也是临时的，暑假结束了我就不在这里了。」二宫和也接过前辈给自己递过来的凉面，掀开了那上面的保鲜膜，「神社怎么样？灵验么？」
素白的面条上点缀着几朵鲜绿的葱花，再配合上碗壁上还残留的凉意，让二宫和也心情不自觉也凉快起来。
「嘛……现在还不知道呢。」小哥抓了抓头，腼腆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和素面一样凉白的牙齿。
「要是神明大人还没有到的话，等一下就来了。毕竟不是说有着八百万神明眷顾一亿多国民，每16个人就能够得到一个神明的馈赠吗？所以等一下吧，最坏的情况也就是队伍的前面有15个人而已啊。」
坐在会议桌另一边吃着担担面的同事听见了二宫和也的话，笑着说出了一句「果然是数学老师啊。」

也还没有问对方叫什么名字，对方就被一个外卖电话叫走了，只留下因为被办公室强劲的空调风的庇护之下才维持得了冰凉的凉面。
二宫和也挑了几条面条进自己的嘴巴里面，食欲就被那混杂在其中的酸醋勾起来，没两三下功夫就顺利消灭掉一大碗面条了。

大概是那一家的素面拯救了困于苦夏之中的二宫和也，第二天中午他是办公室里面最积极叫外卖的那个人。只是今天不知道是为什么，外卖小哥好像在路上走了一整个世纪才带着他们的午饭来到他们的办公室。
那一整个世纪好像把外卖小哥身体里面的水分全部都蒸发出来了，二宫和也光是看着那个浑身都是汗水的人，可能会因为虚脱而死，立刻就给他倒了一杯凉水。
他今天点的是冷荞麦。面条放在朴素的木盒里面，下面垫了好几片风雅的樱叶，旁边还有一份被冰得正好的蘸汁。不知道店家的配方是怎样，二宫和也是觉得这里面可能放了酸橙汁，抑或是更加常见的橙醋。入嘴的荞麦面口感十分清爽，也的确能让动了一整个早上嘴皮子的二宫和也放松下来。
他把椅子挪到外卖小哥的旁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到名字的外卖小哥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怎么样，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要投诉我的么？」
「没有啊，」二宫和也将蘸了汁的荞麦面一下子吸入嘴里，「就想认识一下你而已。」
「嗯……我叫Aiba Masaki。」小哥用手指试图在空中写出对应的汉字的样子，但是二宫和也从第二个汉字就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了，只好从自己的位置上找了便利贴，让他写在那上面。
二宫和也看着外卖小哥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将「相叶雅纪」这个笔画繁多的名字写在了黄色的便利贴上面，又吸溜了两口冷荞麦。
写完之后，对方将便利贴还给二宫和也，「你呢？」
二宫和也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教职工名录，「二宫和也。」
「感觉不像老师，像个学生。」
听着他们对话的前辈把话搭了进来，「本来就还是一个学生。」
「是啊，这怎么说来着，无证驾驶。」二宫和也和前辈对视了一眼，发出了笑声。「大学都还没有毕业就在教别人怎么考大学呢。」
「可是学生都喜欢你啊。」
「喜欢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来这里当爱豆的，他们成绩要提高才有用吧。」
空调的冷风把相叶雅纪额头上的汗都吹干了。就和他坐在一起的二宫和也听见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喜欢一个人怎么能说是没有用的呢……」

下午二宫和也要用便利贴的时候才发现相叶雅纪名字还残留在第一页，撕了下来又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便随手夹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之中了。
然而那个人写字写得太用力，就连那下面的第二页上都是他用力写下名字的痕迹。


大概是终于正式认识了的原因吧，两个人在这个海滨小镇的相遇变得容易起来。
值完夜班的二宫和也觉得在自己面前骑着自行车的背影看上去很是眼熟，追了上去，果然是已经变成了他们办公室常客的相叶雅纪。
对方明显也是刚下班的疲惫样子，但是在认出自己之后又是一副精精神神的元气样子，「数学老师啊。」
「刚下班么？」
「嗯。」
公路旁的自行车道不允许两辆自行车并排行走，二宫和也便跟在相叶雅纪的车后面，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两个人骑行到那个海滩边上。二宫和也看见相叶雅纪回了几次头确认自己的所在，便在后面把他喊停了，「要下去看一下吗？」
沙滩的沙粒钻到了二宫和也的脚掌和夹脚拖鞋之间，虽然不疼，但是感觉也是挺奇怪的。
两个人站在同一个高度平面上，二宫和也才意识到相叶雅纪比起他自己要高上大半个头的身高，下意识地为这个身高差感到不安，不着痕迹地从相叶雅纪的身边挪开了一点距离。
「数学老师来的那个地方能看见海么？」
二宫和也想了一下，「海是能看见，但是要是这种海滩的话，还是要特地跑去远一点的地方才能去到。」
「这样啊……那有一个东西你应该不知道的吧？」
在夏天的夜晚就没有停歇过的篝火在远处给相叶雅纪的脸投下暖光。话的末尾跟随着一阵海风吹过来，轻轻柔柔的。
二宫和也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去呢，但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事情，比别的未知更加能够勾起他的好奇心。
「什么事情？」
相叶雅纪抬起头来，露出对于现实来说过于浪漫和童话的心形喉结，看向笼罩着他们世界的深幽苍穹，「你看一下天。」
二宫和也跟着抬起头来，自然而然地在晴朗的夜空中看见点缀其中的星星。虽然数量是比他在城市看到的多，但是也不至于让二宫和也兴奋的程度，「然后呢？」
他以为他这样算得上冷淡的回应会给相叶雅纪带来「什么然后呢？不觉得很神奇么」的挫败感，但是自己面前的人却没有。
「然后啊，神奇的地方就来了啊。」
相叶雅纪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往海水的方向走过去。二宫和也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也跟着上去。
也不知道具体的界限是在哪里，但是相叶雅纪想要给自己看的东西，果然光是到达那个地方，二宫和也不用抬头就能够看得见了。
背对着整个小镇人造光源的他们两个，面对着环绕着他们两个人的幽蓝海天，居然可以轻易地看见刚才还藏匿在黑暗之中的无数星芒。
二宫和也觉得惊奇。他跑回10米之外，那个余光还能看见远处的篝火还有游人的歌舞的地方，再跑回相叶雅纪的身边，自己的眼界就像是经历过一次洪荒大爆炸一样，给他造出了千万星辰。
他兴奋地跑了几遍来回，终于确认自己所见到的东西的确是真实的，不是一场遮人耳目的魔术，也不是一场奇幻的特效，他只要站在同一片海滩的不同地方，就能见到不一样的风景。
夜晚的海浪缱绻在二宫和也的脚边，退下的时候蒸发出一片宜人的微凉。
相叶雅纪站在二宫和也的身边，将两只手搭在眼睛的两边，阻隔掉渗透进来的火光，「很神奇吧。」
二宫和也也学过相叶雅纪的样子，用手来圈住自己的星光，「很厉害。」
「放弃有时候能够收获更多东西呢。」
「有故事么？」
「没有故事，只有今天店里卖剩的鸡汤，喝么？」
「也好。」
相叶雅纪走回沙还是干的区域，带着二宫和也坐了下来，「以前很贪心，在乎的东西很多，想要的东西也很多。但是后来发现在乎的东西越多，能够捉住的东西就越少。」
二宫和也随手抓起一大把沙子，但是细砾抵挡不住地心引力的吸引，纷纷地从他的指缝间滑落，最终只余下残留在手掌的一点。
相叶雅纪也抓起一把沙子，「明明有八百万神明啊……」
「不要想那么多，你只要乖乖地排在15个人后面，等着负责你的那个神明大人来到就好了。」


暑假结束之后二宫和也又回去自己那个小小的公寓，开始起边于心有愧地打着游戏，边良心不安地纠结着毕业论文的选题，还要穿起西装打着领带跑招聘的复杂状态。纠结着纠结着，就纠结到连导师都发来邮件问他怎么还没有定题的时候了。
导师在邮件里面说，「只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东西做就好了啊，这样连写论文都会有动力的吧？」
这段话从现在的二宫和也看来，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每个人都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是要是把自己的喜欢的事情融入了自己必须完成的任务里面的话，这样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心起来的。又要找个喜欢的事情做得开心，又有完成任务，这样对自己来说太贪心了，到头来能够抓住的东西也不知道有多少。动力这个东西对于二宫和也来说，只有死线就够了，不需要别的东西。与其做自己喜欢的，不如做自己擅长的。这样自己才会开心吧。
每个来到海滩的人都能够看到那熊熊燃烧的篝火，但是又会有多少人愿意多走几步，去看那无尽的星空呢？
豁然开朗的二宫和也几乎是不用费太大的劲，就把研究的范围敲定在自己挥霍了一个暑假的海滨小镇。
这样和导师反馈的时候，对方也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说开心就好。

做的研究最主要的数据来源是当地游客的意见调查问卷。二宫和也将设计好的问卷的链接给自己那个家里开旅店的学生之后，就躺在家里等数据自己送上门来了。但是在做背景研究的时候才发现，要是自己将那块地方作为一片旅游地来研究的话，整个暑假只窝在补习社还是家里的他有些景点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更谈何研究呢。思来索取，二宫和也双肩包一背就踏上了回去的列车。
本来就是来踩点的，也只是想着当天来回的，二宫和也也没有多声张，来了就来了，也没告诉过谁。但是就是这样居然也碰上了熟人。
现在看谁都长得像问卷和数据的二宫和也，在那座山中神社里面撞见了相叶雅纪，当然不会放过他，问卷一伸笔一递就让他填问卷了。
二宫和也抢过相叶雅纪的钱包，从自动售货机带回来两瓶可乐的时候，相叶雅纪还在凉亭里面和题量超半百的问卷做着争斗。
山上比山脚更快进入秋天。吹响秋叶的风吹到他们身上也变得薄凉。
二宫和也坐在相叶雅纪的身边，晃着脚，看着相叶雅纪在问题的选项上一个勾一个勾地打，然后欣赏他在翻过一页之后发现又是密密麻麻的量表数字的痛苦表情。
他笑了笑，拧开了可乐的瓶盖，「是来还愿的么？」
「算是吧。」相叶雅纪的头越写越低，「但是还是想要来找神明大人拜托一点事情的。」
「那么之前的那个愿望实现了么？」
听见这个相叶雅纪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思考了一下，「应该能算是实现了吧。」
「那就好。」二宫和也心里琢磨着，或许能把这个灵验的神社当成是当地的旅游特色，写在研究背景的那里。
「我说数学老师啊……」相叶雅纪扬了扬手里面的问卷，「问题也太多了吧。这样做一份都要十几分钟的问卷，你要找多久才有人愿意给你做啊。」
二宫和也吞下那刺激着自己舌尖的碳酸饮料，「本来就不指望能从纸质版问卷收集多少数据的。我做了电子版的问卷，给我学生发了，他家开旅店，来一个客人做一份问卷，那就很快了。」
「这样啊……」相叶雅纪点了点头，将已经完成了的问卷递回给二宫和也，「不如你也把电子版的发我一份吧，我应该也能帮你收集几份问卷。」
二宫和也小心翼翼地在相叶雅纪的那份问卷上面写上了编号，然后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好像到现在都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在终于把对方的名字敲进已有联系人的时候，二宫和也想起他现在包里背着的笔记本里面，还夹着对方签过名字的便利贴。

加了联系方式之后，两个人还是没有联系。只是二宫和也从接受问卷数据的后台那里，能够看见某个不如另一个大头的ip在帮他增加问卷基数，二宫和也才知道对方那句帮自己收集几份问卷也不是什么场面话。
但是论文才刚起步，二宫和也就不得不去忙着投递简历跑面试。即使在这个日渐发凉的秋天，贴身的衣物也会因为自己的奔波而浸入自己的汗液之中。明明自己也不是容易出汗的人，但是每天洗澡的时候，看见贴身的背心沁出的汗渍又觉得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吧。
但是手脚却一直暖不起来，再把洗好的衣物从凉水里面拿出来的时候，这个毛病便愈发明显了。
二宫和也又时候会觉得，自己这样无论夏冬都手脚冰凉的问题，会不会是一个病。但是想完就真的完了，毕竟他可是预见到这样的病如果需要治愈的话，可能得要自己一周锻炼七次一次二十四小时这样，还不如一辈子手脚冰凉。

比起那盘游戏的通关记录和论文的定稿，来得更早的是一个银行的offer。
二宫和也把这个当成是最近个人新闻的top事件，发到了sns上面，然后在眨眼之间就收获了一大堆好友的赞。
留下下面的评论，二宫和也看了一眼就没有回复了。什么恭喜脱离苦海什么的，对于还是个应届毕业生的二宫和也来说一点都不实际。要是可以的话，他还宁愿一辈子都躲在象牙塔里面，当一辈子的学生永远都不要毕业呢。
在二宫和也那基本上都是贺喜的话的聊天界面里面，来自相叶雅纪的新消息宛如一条清流。
他们上一次的对话还停留在二宫和也给他发问卷链接的那个时候。
相叶雅纪和自己说，想要去泡温泉吗？他刚拿到两张两天一夜的温泉旅馆招待券。
然后给自己发了两张招待券的样子。接着又说了一句只要你出交通费就好了。
二宫和也将那张招待券的照片点开大图来看了。论距离的话，从他这边过去的话是比从相叶雅纪那边过去要近一点。但是为什么要找他呢？他没有别的朋友可以和他一起去了吗？
他将这个问题发给了相叶雅纪，而对方的回复是，二宫和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在工作日也能出来玩的人。
二宫和也再一次点开了招待券的图，果然在角落的小字里面发现「只限平日使用」这样的信息。

两个人在约定的车站见到面之后，二宫和也才想起要问为什么相叶雅纪在工作日也能出来玩，是请假了么？
相叶雅纪摇了摇头，「没在餐厅做了。」
「太辛苦吗？」
「旅游旺季过去了，订单都少了很多。」相叶雅纪比二宫和也要走快半步，从二宫和也的那个角度，只看得清相叶雅纪新鬓角下露出的耳垂，「店里也不用那么多人手，我就没在那里做了啊。这个招待券啊，也是老板娘给的遣散礼物来着的。」
「这样……」二宫和也低下头去，发现自己总是踩着相叶雅纪的影子，便偷偷地挪到了相叶雅纪的另一边去，「新工作找到了么？」
「还在找。」
二宫和也「嗯」了一下就不知道该回复什么，便安静地跟着相叶雅纪走着。

晚饭之前才泡过一次澡的人，在晚饭消化得差不多之后，极力地怂恿二宫和也去另一边的游戏厅那里打乒乓球。
想通了难得出来玩，还要一天到晚对着游戏机也还是挺没有意思的二宫和也，看着已经把自己洗得神气气爽的相叶雅纪，挑了一下眉，「打乒乓球可是会出汗的哦。」
「没关系，到时候再洗一遍就好了。」

握着球拍的二宫和也才和相叶雅纪说，「我爸爸啊……可是在乒乓球赛里面拿过奖的。」
「嗯？职业乒乓球赛么？」
已经知道事实的二宫和也提前笑了出来，发出来的球路径也变得歪歪扭扭的，「才不是什么职业乒乓球赛啦，只是什么厨师协会组织的乒乓比赛而已。」
「厨师协会啊……你爸爸也是做厨师的么？」
「以前拿过厨师执照吧，我妈也有来着的。不过也没把厨师当成是一份职业，毕竟都回我家的工厂里面帮忙了。」
相叶雅纪轻轻地将二宫和也的球打回去，「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和我家一样，家里是开餐厅的呢。」
「嗯？你辞职的那一间吗？」
「不是不是，在我老家，是家中华料理店。」
「怎么不回去家里帮忙，要跑到别的地方去给别的店送外卖呢？」
「那你呢，怎么不回去自己家里面的工厂帮忙，要去银行里面工作呢？」
二宫和也没能接住相叶雅纪的那个球。话题连同落空的乒乓球一样，掉到了地上，直到碰到了壁才弹回来。
他走到拦截住小黄球的墙角，弯腰将它捡了起来。为什么不回去继承自家的工厂，而要千辛万苦地投简历面试被拒，最后只是混来一份卑微的合约，原因不是很简单么？只是单纯不喜欢别人给自己铺设好的道路罢了。
而且非要说的话，就是因为有这条别人已经帮自己铺设好的道路的存在，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得到退路，所以自己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背道而驰吧。
虽然自己找回来的工作也并非是自己真心喜欢的工作，但是走到这里的自己已经清楚了，反正对这个社会已经酝酿好的抱怨迟早都要说出口的，还不如把提前就将路线引到自己的规划上，这样到时候能够埋怨的人，就只有自己了。
来人都只看得到沙滩上最亮的发光体篝火，却不知道只要再往前多走几步，就能够看到自己也绝不遗憾的风景。
别人那些以「作为一个过来人」所灌输给自己的建议自己其实并不是没有听进去，相反的，正是因为那些可能也是无心说出来的话最终却在自己心里面扎根了，自己才要这么不顾一切地逆着风前进，用自己的人生来证明别人的话其实说得并没有错。
二宫和也重新走回乒乓球桌前，看着胸前被浴衣的敞口暴露了一大片肌肤的相叶雅纪，忽然觉得自己那些鸡汤可能会找得到喝下去的人。

「来玩古今东西吧？」
「四字成语？」
「四字成语会不会太简单了点。」
「谁知道呢？好，古今东西！」
「一发逆转！」
「相叶雅纪！」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却只发得出「诶？」还接不住球的相叶雅纪站在原地，面对着已经在扯着嗓子嚷「输了吧」的二宫和也，一点反应都做不出来。

不知道是和别人一起过夜所以紧张的关系，还是单纯被温泉还有乒乓球刺激着上来的肾上腺素还在控制着自己的关系，和相叶雅纪说了晚安之后的二宫和也翻来覆去都还是睡不着。
他的手机就在他的身边，他想要拿来玩，又怕手机发出的亮光会打扰到睡在另一边的人，便把整个人连同着手机钻到了被子里面去。
才刚点开手机里面那个消除游戏，他的聊天软件就已经有了动静，而且引起这番动静的人，还是就睡在另一边的相叶雅纪。
二宫和也点开和他的聊天界面，在他给自己发来的「睡了吗」的问句下面，回复了「已经睡着了」的话。
「骗人。」
「哪有。」
「你就是有。」
「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二宫和也的呼吸全都喷洒到自己面前这个小小的屏幕之上，没留意上面就盖了一层薄雾。他用袖子擦了擦，「数绵羊吧，数绵羊就睡得着了。」
二宫和也发了这句话之后，自己背后的那床铺果然传来了「一只小羊，两只小羊……」的声音。他把头钻出被子，被夜晚的凉意冻了一下。
大概是被自己带出来的手机光线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原来还在数着小羊的人察觉到二宫和也已经从被自己里面出来了，可怜巴巴地和二宫和也说「睡不着。」
「睡不着就不要玩手机，玩手机更加容易睡不着。」
听见这话，相叶雅纪的语调更加委屈，「你也在玩。」
「睡不着的又不是我，我玩一下怎么你了么？」
听见了这句话，相叶雅纪就真的变得安静起来了。
只是他呼吸的频率还没有改变，二宫和也自然知道他到底还没有睡着。
他将手机放回原位，叹了一口气，「其实很害怕啊，终于要迈入社会变成一个大人。」
他听见相叶雅纪轻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厚重却柔软，就像是冬天的棉被终于盖到自己身上的感觉。
「我一直都觉得做规划，就像是写遗书一样。但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却又觉得是当初没有想法的自己才让自己陷入现在这个局面的。」
「不满意现在的生活么？」
「也不是不满意。只是觉得比起现在，自己原来还可以活得更好一点的。」
「这样啊……」相叶雅纪拉长了尾音，「不知道该怎样说呢，只是为了要一个好的结果，就有针对性地努力，这样好么？现在就是现在啊，就算你预想的未来再怎么美好，你不不把现在走完，未来永远都不会来啊。所以不要说没有规划不好之类的话，就算规划得再好，这个残忍的现实只要稍稍翻起一个浪，就能把你的规划全毁了啊。」
「嗯。」
「所以啊，还没有来的东西，不要提早就去担心。眷顾你的神明可能还在从第15个人走到你身边的路上而已。」
「好。」
「反正还没有入职，就不要去想变成大人的事情。」
「嗯。」
「不如多想一下论文要怎么写吧。」
「相叶雅纪你还是闭嘴吧。」


这趟温泉旅游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好像也紧密了不少。反正线上的联系终归是多了不少。
相叶雅纪和自己说，他在镇上的管理中心找到了一份工作，只是现在还是旅游闲时，还没有开始忙，倒是认识到不少有趣的人。
二宫和也总是在游戏的节点才回复他，这倒是没能打断相叶雅纪讲述他和那些有趣的人的偶遇故事。
「有一个画家哦，明明说着要来画画的，但是出海钓鱼的频率比他画画还要高。如果不是知道的话，我看他都和这里的当地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今天见到了自己一个来旅游的人，趁着没人把三脚架放在路中间就开始自拍。我说帮他拍吧，他又说不用不用什么的。回来之后才发现他居然是一个挺有名的旅游博主来着的。虽然他的博客放的都是背影的照片，但是那个溜肩看一眼就能对得上号了。」


自己有没有和对方提起过，二宫和也自己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是在学校里面看着捧着花的相叶雅纪，二宫和也那个惊喜可是真真实实的。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自己头上的那顶四方学士帽，将相机塞到朋友手上，就说要和相叶雅纪拍一张合照。
他给自己送的那束花不算大，包装用的是暗色的纸，自己拿到手上之后一直小心翼翼地抱着唯恐脆弱的纸和更加脆弱的花会被自己的大大咧咧折了。
当晚相叶雅纪跟了二宫和也回去他的小公寓里面，两个人也终于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睡醒之后自己就在相叶雅纪温暖的怀抱里面了。


*

时间还是过得太快了，二宫和也还是一点实感都没有。
究竟是什么时候转季的呢，二宫和也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楚的。
反正严寒酷暑体温的变化，自己都找得到能够分享的人，哪需要管外面四季是否流转，他们只管冬暖夏凉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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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本来想配个bgm的，但是还是觉得自己拙劣的文字恐怕还是会亵渎一首好歌。
那就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