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没尾

*


明明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少年身上似乎是无止尽的汗水肆意地将这个春日蒸腾成为盛夏的模样。
热身运动过后头上就已经蒙上一层汗的相叶雅纪，在这天的社团活动结束的时候像是刚刚从水里面捞上来一样，一边喊着「好热好热啊」一边冲进了更衣间。
紧邻着他储物柜的那个柜子柜门没有关紧，留下一个小小的缝隙，和他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也就是只有那个出门都不带钱包，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他「机智的头脑」和「不可置信的帅气」的人，才敢连储物柜的门都不关好就走掉了。
那道缝隙像个黑洞，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吸了过去。
后来的同学陆陆续续地走进更衣室来。相叶雅纪将自己的目光从那道缝隙上收回来。抓过自己的衣服就往隔壁淋浴间走去。
淋浴间的隔间只有几个拉上了帘子，看起来篮球社的人还没有结束完训练。平时要是那几个体育社团有默契地同时结束的话，一个小小的隔间可能要挤上两三个少年。现在这样的情况是最好的状况。没有抵达战场的大批内外敌人，相叶雅纪还可以自己挑选喜欢的隔间。
这个隔间的水龙头太弱了，冲澡的时候不爽快；这个隔间的地板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滑滑的，反正相叶雅纪在这个隔间里面就摔过几次，印象不好；这个隔间的帘子不知道为什么少了一块，虽然大家基本上都互相看过，但是能选的话还是不选比较好。
相叶雅纪走到淋浴间的尽头，他左手边的3号隔间隔着帘子传来了不断的水声。
比相叶雅纪先走出更衣室的人不过才那几个，能够作为猜测选项的人不过也只有那几个。是a还是b还是c还是d，正确答案只有一个，即使这个问题并不会出现在任何的考卷之上。
他深呼吸一口，走到了旁边的1号隔间去，将放着自己换洗衣服的袋子挂到了挂钩上面，再脱下那件早就被他的汗水打湿的训练服。
相叶雅纪用自己的头顶承受了那两三秒钟的凉水。凉水带走了他皮肤上多得过分的热量，直到了迟来的温水包围住他的身体。
隔壁间的水声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是沐浴露的盖子被打开的声音。
相叶雅纪身上还是有着难以解释的燥热。他伸出手，将花洒的开关打到了凉水的那一边。凉水在下一刻就到来了。像是接到了命令屁颠屁颠地过来幸灾乐祸的一样。
觉得冲得差不多了，相叶雅纪关上水龙头，下意识滴想要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个袋子里面摸出沐浴露来。但是听到了隔壁淋浴间还没有恢复水声，他就收回了手。
「啊呀⋯⋯沐浴露呢？」
隔壁淋浴间的人大概是听见了他的话，「噗嗤」地笑了一声，「我就说你是个笨蛋。」
熟悉的声音印证了相叶雅纪的猜测。
相叶雅纪装出一副得救了的样子，「nino你原来在旁边啊，太好了，能不能借我沐浴露啊？」
还没有等到回复，相叶雅纪就将手伸出帘子外面探到隔壁的隔间去，像是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即使对方从来都没有想要拒绝自己的意思。
但是相叶雅纪伸过去的手只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毫不留情。自己开口要的沐浴露倒是从两个隔间顶上的缝隙丢了过来，砸中了相叶雅纪的肩膀。
沐浴露的罐子掉到地上，上面还残留着的泡沫在那些还没有来得及下去的积水冲掉。
相叶雅纪捡起那一罐一点都不陌生的沐浴露，「nino你的沐浴露快没有了诶。」
「还不是因为有一个笨蛋天天都不带沐浴露天天都拿我的来用。」
「好啦好啦，我会给你买回来一罐新的。」
「你上一次还说是最后一次借我的沐浴露呢，你说的话一点都不可信啊。」
「嘛嘛⋯⋯不好意思嘛⋯⋯」
大概是相叶雅纪一下子放软了的态度让隔壁隔间的人也说不出多尖锐的话啦，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直到隔间外面传来了训练结束归来的少年的脚步声，「你下次别忘记带沐浴露就好。」

*

他当然是故意的。
故意地假装忘记带自己的沐浴露了，故意地让现在坐在自己车后座的人的味道也染到自己身上。
即使回到家里，相叶雅纪还是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躲在浴室里面，在那四方瓷砖之间思考着自己的人生，让那些足够清新的沐浴露香气被另一种香气所取代掉。
但是相叶雅纪还是对那个忘记带沐浴露的小把戏乐此不疲。
要是可以的话，他想要停下来，搂着后座的那个人的肩膀，朝着所有迎面走过来的人炫耀他们身上有一样的香气，脚上蹬的是一样的运动鞋，包上挂的是一起买回来的挂饰，就算在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也是穿着一样的内裤。

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所有物一样。
你看一下，这个人啊，是我的哦。

但是首先不论那个人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内裤展示给别人看，就是相叶雅纪不骑车了要和他一起走回去，怕麻烦懒得动的他怕是在走出校门口之前就已经坐上了另一个人的车后座。
相叶雅纪了解他。
起码他是认为自己是了解他的。
在那个精明得过分的人面前，自己那些暗暗得意的小把戏估计都已经被看破，只是等着贪玩的他什么时候开口拆破了。
明明两个人只是玩得很好的同学而已。
即使那个「玩得很好」也是相叶雅纪自己擅自定义的，并没有得到过另一位主人公的公开同意。
所以从所有的角度去看，那些妄想就永远都只会是自己的妄想。


车后座的那个人忽然「噗哧」一声笑了。那个笑声差点就被那些风给带走，相叶雅纪抓也抓不住。
「我想起来哦，今天生物老师，讲着讲着课，衬衫的纽扣忽然爆开了哈哈哈哈哈哈。」
相叶雅纪用力地想象，他们那个有着大大的肚子的生物老师穿的衬衫爆开了，露出他那个大肚子的滑稽模样。
但是无论他想象中的大肚子有多么地好笑，还是没有自己身后面那个笑得稍微轻轻颤抖着的人令人愉悦。
他的手臂紧紧地贴着自己背，所有因为自行车颠簸带来的动作都被他捕捉到。
「那后来呢？」
「后来他脸都憋红了，让我们班生物课代表去办公室把他的外套带过来，结果上完课他一身都是汗啊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丢脸啊。」
「老师能承包我一个星期的笑点啊哈哈哈哈哈。」
相叶雅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怕嘴拙的自己说出的话会打扰到兴致正高的那个人的心情。但是他又不想他们两个人的话题止步于此。要是可以的话，他愿意一直这样听他说自己的事情直到世界终结。



「昨天啊，」那个人肆无忌惮地抢走相叶雅纪手里面的牛奶咖啡，十分自然地将吸管插进去，「我在刷成就的时候，有一只蚊子在我手背上面。」
「没有感觉么？」
「要是真的没有感觉的话我也不知道它在手背上面了啊。」
可是你还是没有在那只蚊子咬上你以前就把它赶走啊。
相叶雅纪点了点头，没将自己心里面的话说出来，见着自己午餐配套的那盒牛奶咖啡几乎全部都进了那个人的肚子里面。
「这其实是一个策略。」那个人用力一吸，将那盒牛奶咖啡抽光了，发出很大的声音，「我牺牲了一点点色相，麻痹了那只臭蚊子，然后一巴掌打死了它，为民除害，除暴安良，拯救世界，没错，就是我，帅到极致的二宫和也。」
相叶雅纪看见那个人用自己的手指抓了抓另一只手背上的包，估计那个就是他说的那只臭蚊子咬出来的。
他很感激那个人会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告诉他，像是他在邀请着自己加入自己的生活一样。

但是那个人就已经是自己的生活一部分了。
从门口走进来学校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猜测他今天是不是又会压着线回到学校来。直到鞋柜那里在或不在的室内鞋替他本人回答他的问题。
经过他们班的时候他会用眼神偷瞄他的座位，大声地在走廊上面跟那个和自己完全不熟的人打招呼，只是想要抓住他的注意力。
说着自己不喜欢喝牛奶咖啡的谎，每一天都匆匆忙忙地将自己那份配餐吃完，在他课室门口等着他出来。
他喜欢的那支棒球队，他喜欢的那个乐队，他喜欢的那个游戏，相叶雅纪都如数家珍。
去餐厅的时候会想到他喜欢吃的东西，然后忍痛割爱放弃了自己的炸鸡和麻婆豆腐，点一份有蛋的汉堡肉，吃下那些牢牢抓住他的胃袋的肉块。
相叶雅纪会躺在床上，看着那个被他自己置顶了的头像，重复地刷着那个一点都找不到更新规律的状态，却不敢戳开和他的聊天界面，和他说一声晚安。
他都不来找自己，自己要是不知好歹地凑上去，是不是显得特别不要脸。
要说些什么样的话才不会让他觉得自己烦。要用多快的回复速度才能显得自己对他的真诚而又不是没有别的人可以找的寂寞。要说些什么样的话才会让他觉得自己有趣。
他也好想和他说一下关于自己类似打蚊子的小事，比如昨天晚上他包的饺子，前天早上他的后桌在他的橡皮上面画了一只超抽象的猫，上个星期他被一个学妹拦下来告白了但是相叶雅纪想往常一样直接就拒绝了。
对啊，喜欢他的人明明就有着那么多，所以请问那个人也能不能成为那个团体的一部分。
不过如果自己直接就告诉他，他喜欢他好久好久了，不是朋友间的那种喜欢，而是想要独占他拥抱他亲吻他，想要告诉全世界他是世上唯一拥有他的人来赢取那些艳羡眼神，又想要将他藏在世界上哪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独享这一份美味的那种喜欢，他大概会吓一大跳，然后快速地逃走，离自己远远的，
相叶雅纪每一天都过的压抑着，每一天都小心翼翼地，要活成一个他认为那个人会喜欢的自己。

「润啊……」
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忽然从那个人的嘴巴里面跳了出来。
「谁？」
是谁和他亲密到让他可以忽略到姓氏，直接唤出名字来。
「就是A班那个小包子脸，眉毛有那么粗的那个。」相叶雅纪看着那个人将他自己本来就不能算是修长的手指抵到自己眉毛上，大概是想要模拟他说的那个粗眉毛。
不过即使是这样，相叶雅纪还是没有一点印象，摇了摇头，在心里面建立了一个A班粗眉毛包子脸的档案。
「不认识啊……不过没关系啦。我和你说哦，我昨天看他打棒球了。他打得超——上手的啊——」那个人双手往脸上一捧，表情上的狂热却逐渐冷却下来，「打得那么好的人怎么不来加我们社团呢，他要是来的话，肯定是我们的王牌。」
相叶雅纪——当下的棒球社公认的得分王，听到这话心里无疑泛起一片酸。
那个润，是和他们在同一个年级的吧？是同龄人吧？那就和那个人之前鬼哭狼嚎着说画画真好的大野前辈和主持真好的樱井主播不一样了。
而且那是棒球啊，是棒球啊。
他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人说自己棒球打得好，篮球打得好，这次考试考得不错之类的话。然而他就是那种喜欢就说不喜欢也说的脾性。
什么两个人那么熟也不需要说这些客套话的歪理，相叶雅纪一点都不想听。就算他只是想要骗骗自己，他也乐意被那些有毒的塑料糖果哄着。

也想让他赞同一下自己啊。
虽然这种幼稚的想法就像是想要得到父母亲认同的小朋友才会想出来的东西。
自己自认为在他面前能够拿出手的就只有棒球和篮球了，但是他就只会说刚刚那个球你居然也接不住，也只会说刚刚那个人你居然也拦不下来白长那么高啊你。
在他面前，自己那仅存的一点点自信都被击败。

那个人总说他迟钝，说他是笨蛋，但是相叶雅纪觉得在他面前的自己敏感得不得了。
那个人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尽管他总是将他的情绪都隐藏起来，这就逼得相叶雅纪不得不成为他专属的名侦探，从他的一举一动看出他的阴晴雨雪。

他看着那个人将那个听说是酸得不得了的馒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面，看着他的耳朵和眼眶开始变红，呼吸的频率开始变乱。
要哭了吧，那个人。
当相叶雅纪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包里面找出纸巾抽出一张递到他的面前的时候，那个人的眼泪就已经汇成水滴，悬挂在下睫毛那里。
自己手里面的纸巾被狠狠地扯了过去，胡乱地擦在那个人的脸上。
「有那么夸张么？」
那个人用一个可能他自认为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只是毕竟眼睛还红着，所以那个装模作样的眼神只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相叶雅纪觉得还是要配合一下他的演出，只是他的演技还没有机会发挥出来，自己的嘴巴就已经被二宫和也刚刚咬过的那个馒头塞住。
那弥漫在最里面的浓厚的酸意，让相叶雅纪的眼眶也忍不住泛出泪。
「好酸⋯⋯」

*


「是个笨蛋吗你！」
二宫和也被自己面前那个人的迟钝起到，手没忍住就抡了过去，但是见到那个人可怜巴巴的防御状态还是收回了大部分的气力，只在他身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自己都已经将那个有女生向自己表白自己说考虑考虑一下就第一时间来找他了，那个人怎么还蠢到一脸难过地说「啊那祝你幸福哦。」
幸福毛线啊，幸福个大头鬼啊。
二宫和也只想打死面前那个人。
要是说那个人不喜欢自己的话，二宫和也真是打死都不信。什么借沐浴露、说自己不喜欢喝牛奶咖啡的，傻子才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的吧。
他究竟想要自己怎么样，自己要做出什么来才会把他的表白逼出来。
说一句「我喜欢你」难道就那么难么？又不是让他这一次数学考及格。就几个字，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而已啊。
但是二宫和也自己才不会去表白呢。
明明是那个人先喜欢自己的，为什么还要他去做告白的那个人。
但是他就是那么蠢那么迟钝啊，自己心再急也没有办法。

「啊，立冬了，好冷。」
二宫和也搂住自己的手臂，想要将自己缩成一团，好抵御那些寒冷。
他能够感受到那个人在自己背后扰动了空气。大概是想要搂住自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缩回了手。

二宫和也不着痕迹地往那个人的方向挪了挪，贴上他的身体，直到看见那个人眼里面泛起隐藏不住的笑意。


是个笨蛋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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