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沉闷的夏夜，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连一丝风都没有。

轮值守夜的二宫和也抬头看了看桅杆上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旗子，自己和那耷拉下来的布料一样萎靡。他将整个人挂在栏杆上，看着东方的天空，等待着光亮突破那方的海平线，好让他可以回到船舱里面好好睡上一觉。

明月的倒影在无波无澜的海面上画出了一个甚为完满的圆。
无所事事的二宫和也将视线的焦点放在那轮虚构的月亮之上，看着那光影随着夜的深入而逐点移动到船边。

直到一阵无风自起的微波将这片月圆打碎。

二宫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困所以产生了幻觉，竟然看见水面之下有一波幽幽的莹光游动到他们的船边。
恍惚之间，他在那片光之中看见一个少年的脸。

二宫和也吓得困意立刻完全退散了。
他将船上的小木舟放下，自己也沿着绳梯爬到小舟上，想要将那不幸的落水者拯救上来。

浅绿的莹光没有被木舟的降落而击散。
刚刚降落到木舟上的二宫和也想要确定落水少年的位置，就被舟尾带来的一阵颠簸颠到差点站不住脚，变为少年的同伴。

一只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攀到木舟的边缘。从修长的手指流下的咸涩海水，在干燥的木舟边缘流出几道歪扭的痕迹。

二宫和也刚想要走到舟尾的时候，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摔倒小舟之间，被挽着的头巾暴露出来的额头磕了一个明显的肿包。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摸到了放在一边的船桨，边顺手拿到了手上。

舟尾传来了笑声。
十分奇异的笑声。
不像是那种能被银铃形容的轻盈笑声，而像是将手插入水中搅动发出来的声音。
但是为什么二宫和也知道那就是笑声。
因为他看见刚刚还在水面之下的少年，此时此刻正趴在他的小舟边缘，左肩上有着大片胎记，盈满的笑意将没有被手臂挡住的圆圆大眼压得弯弯的。

看见这个人没有什么大碍，二宫和也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撑着他的船桨想要将少年从水里面捞上来，只是他越接近越觉得奇异。
二宫和也和他的船现在正在大海的中央航行，方圆十里之中别说有可居人的陆地，就连像他们一样航行的船只也是罕见之物。
那么这个漂流到他们船边的少年，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攥紧了手里面的船桨。
少年不笑了，将下巴撑在自己的手臂之上，抬起头，用纯洁到极致的黑眼睛看着二宫和也的接近。

二宫和也被月色之下精致的潮湿少年看得晃了神，手中的船桨差一点握不紧掉到自己的脚上。
「你是谁？」

少年似是不理解他的话，将头歪着看向他，似是只有眼黑的眼睛里面满是疑惑。

二宫和也越走越近，近到少年伸出手就可以碰到他的距离。
那浅绿色的莹光还在海面之下，让二宫和也看清了少年淹没在水中的下身。
原应该像二宫和也一样分立在下身的两条腿并没有连接在少年的身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覆盖着浅绿色鳞片的粗壮的尾巴。
那如同鱼尾一样的尾巴在水面之下轻轻地拨动着，造出的微波将不远处的月影弄得破碎。

当以为只会出现在传说之中的鲛人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水手二宫和也第一个反应就是抡起手里面的船桨，朝着鲛人的头狠狠地拍了下去。

鲛人发出了奇异的尖叫，立刻就潜入了水中。
二宫和也一下子甩开自己手里面的船桨，想沿着绳梯爬回船里的时候，忽然兴起的一阵波浪让他再一次站不稳脚步，一屁股坐到了船上。

直到少年的脸出现在舟头，这阵奇怪的浪才稍稍停歇下来。
少年明显十分不忿，摸着刚刚被二宫和也打到的额头，嘴唇撅了起来，喉咙里面发出了二宫和也听不懂的声音，似是在发表着他的不满。

忽然少年眨了眨眼睛，指了指二宫和也额头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肿包，再一次将嘴角笑开，发出那类似水被搅动的声音。

如果不看他的下半身的话，自己面前的生物的确和普通的人类少年无异。
二宫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向着少年摊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再一次接近了他。

少年只是很安静地等待着他的接近，没有作出任何过激的行为。
对方的乖巧让二宫和也为自己刚刚的粗暴行为感到了愧疚。他伸出手去，想要和他握手言和，「刚刚对不起了。」

只是鲛人之间可能没有握手这个传统，少年面对着二宫和也伸出来的手，也只是学着伸出了他的手，抓住二宫和也的手，用一股极大的力气将二宫和也拉到自己的身边。
二宫和也吃疼，五官因为少年无意识的粗暴皱成了一团。少年看见了二宫和也的表情，立刻就松开了他的手，再一次潜入了水里面，只将眼睛露出船沿，暗自观察二宫和也的反应。

二宫和也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小孩子，也知道对方没有任何恶意。
他坐了下来，再一次将手伸了出来摊开，代表自己并没有将少年所认为的错误放在心上。
少年看见二宫和也这样，才肯游出来，再一次将手伸出来，沿着二宫和也张开的指缝，将自己那凉得有些过分的手指插了进去，握紧了二宫和也的手。

二宫和也被这样对于人类来说有点亲密的行为偷了心跳的一拍。
他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凑近了少年，将他那贴在额头上的湿发拨开，查看自己造成的伤害。
少年意识到二宫和也在做些什么，昂起头，方便二宫和也观察，眼睛闭了起来，嘴唇再一次像是撒娇般撅了起来。
从二宫和也这样一个正常人类的角度看，少年这个样子简直就是在向他索要一个吻。
鬼使神差地，二宫和也就着他们现在他们这样一个姿势，低下头，将自己的嘴唇压在了少年那嘴唇之上。
属于夜海的低温通过直接接触传达到二宫和也的神经中枢。他的舌尖尝到的是属于海水的咸涩，还有对方趁着自己嘴巴张开趁虚而入的柔软。

看来接吻这件事情并不是只有人类才掌握的东西。

二宫和也松开自己的嘴唇。
睁开眼睛来的少年似是有点不满意这点到即止的亲昵，在水底之下的尾巴搅动出二宫和也都听见的水声，支撑着少年跟着后退了点点的二宫和也，想要进一步加深那一个吻。
只是有些心急的他没有控制好力度，狠狠地撞上了二宫和也的下巴。

二宫和也在这个晚上接受到第二次重击，原来和少年握住的手松开，捂住自己的下巴。
少年又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又潜入了水中，只露出两只无辜的眼睛去仰视着二宫和也。

二宫和也恢复了一点之后，摸上了少年攀在木舟上的手指，「我没事。」
少年忽然将手收回，整个人连同他那奇异的浅绿色莹光潜到海底。
二宫和也抓不住他，只能看着那光一点点被如墨般的深蓝吞没，消失在自己无法到达的地方。

二宫和也在木舟上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鲛人少年的归来，刚想沿着绳梯爬回去的时候，自己背后的海面传来了被穿破的水声。
他转过身子一看，正正看到少年的归来。
少年游到二宫和也的脚边，将一个黄色的贝壳高托向上，似是要送给二宫和也的意思。

二宫和也指了指自己，「这是要给我么？」
少年似是不懂二宫和也的话，只是用他那大得可怕的力气拽着船边，将贝壳举得更高。
二宫和也听见木头被拽烂的声音，担心自己要是再不接下这份心意，少年随时可能让自己掉到海里面让他变成他的礼物。
「谢……谢谢。」



少年似是在白天就跟着二宫和也所在的船航行，没有跟着自己的族群生活，然后在晚上偷偷从海底里面冒出来，和「难得」申请晚上守夜的二宫和也相见。

二宫和也将补网用的绳子截了一段结成了一个圈，在手中交叉，就教他的鲛人少年翻花绳。
他特别喜欢看着少年修长苍白的手指插入自己的手掌之间，将那些会用来捕捉他的亲戚的绳子翻动成他也想不到的形状。

二宫和也曾经和他说过他叫二宫和也。只是自己面前这个高智商动物虽然理解这是他的名字，但是他的发声系统貌似只让他将「kazu」这两个音节发出来。
当二宫和也问他叫做什么的时候，少年只是张张嘴，发出一个类似「ma」的声音来。
他不清楚这就是他的名字，抑或这是他代表他不知道的意思。只是二宫和也问他，那能不能叫他ma-kun的时候，少年点点头，将几滴海水从头发甩到了二宫和也的身上。

二宫和也知道他不会说人类的话，而且发声的系统似乎和他们不一样，是在胸口那个位置。只要少年说话，他就喜欢张开手掌放在那个位置。
大概是察觉到了二宫和也的好奇，少年曾经抓过二宫和也的手，放到那个地方。然后张开嘴巴，在说出「kazu」这个名字的时候，将颤动传递到二宫和也的掌心之中。

少年很喜欢笑。
很喜欢很喜欢笑。
二宫和也撅撅嘴他就笑
二宫和也揉揉自己的脸他就笑。
二宫和也摸摸他就笑。
二宫和也亲亲他就笑得更开心了，胸腔里面发出的声音似是将世界的暴风雨都聚集起来一样，稀里哗啦的。




二宫和也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既然要下海的话，弄湿了就很麻烦了，就将最贴身的底裤也脱了下来，丢到了自己的衣服旁边。
少年像往常一样趴在船边，看着和二宫和也那明显和不一样的东西，伸出手去碰了碰。
从海里带来的湿意和寒意让二宫和也抖了一抖。
少年看着二宫和也好玩，将小心翼翼地触碰变成了大胆的包围。
不同于自己动手的触摸让那个地方给二宫和也反馈了大量的快感。二宫和也感到夏夜的闷热加温了自己的身体，平时就不太暖和的四肢现在变得滚烫，将自己和少年的温差拉大了。
他拽住了少年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宝贝上移走了。
少年脸上有着明显的委屈，嘴巴撅起的弧度也有了点点不满。
二宫和也假装没有看见，和他说了一句「我要下来了哦」，就将自己的身体滑到了海水之中。

夜晚的海水朝着二宫和也汹涌袭来。
二宫和也在自己的身体完全潜入了海水之中，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沾湿之后才重新冒出海面。
少年在水波之中感受到二宫和也的散发出来的热度，尾巴一甩，就游到了二宫和也的身边，在水中温柔地圈住了二宫和也的腰，不同于平时的将大力放肆地展现出来。扩大的肌肤接触让两个人的温度之差放得更大。
二宫和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少年尾巴的触感，凉凉的，带着不同于水的滑腻。

和少年紧贴着的胸腔，在他试图说出一句话来的时候都会感受到同频率的震动。
「kazu。」
「嗯。」
少年看着二宫和也，挡住了原来低垂在天空边缘的扁扁的月亮。
二宫和也凑过去，吻住了他。
双腿之间的东西再一次被一阵冰凉握在手心，带动着周围的海水卷出一阵意欲漩涡。


0.

「nino，nino，醒醒。」

二宫和也听见了声音，张开了眼睛，看见的是一个和自己交好的一个小圆脸水手。
才刚通宵守夜完的二宫和也因为美梦被人吵醒而心生烦躁。他皱了一下眉，「干嘛。」

小圆脸把眉毛耷拉下来，「船长他们捞到了可厉害的东西。我过来叫你去看。」

二宫和也打了一个哈欠，在吊床上翻了一个身，「海里面再厉害的东西我都见过，没到吃饭的时候别叫醒我。」




结果是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二宫和也就被饿醒了。
他趁着甲板上的人没留意，偷偷地钻进了厨房。
小圆脸和船上的厨师正在准备午饭，对厨房惯犯二宫和也的进入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厨师在一个大锅之前勺了一点点汤进到自己的嘴里面试味，浓眉在品尝到汤的味道之后皱了起来，回过头和小圆脸说，「汤的味道不够。」
小圆脸听见了这个，立刻就放下了手里面的菜刀，来到了汤锅之前，试了点味道，才追加了一把盐进去。
他将汤勺了一点给过来蹭吃的二宫和也，「nino，你试一下这汤味道够不够。」

由浓眉厨师和小圆脸水手煮出来的汤入口是前所未有的鲜。
二宫和也喝了一口觉得不够，干脆光明正大地拿了一个碗过来勺了一碗坐到水桶上喝了起来，「好喝，用什么煮的？」

在一边做着炖菜的厨师眼睛都没有抬，「这是鲛人汤。」

已经重新拿起菜刀的小圆脸顺着厨师的话说了下去，「就是今天早上捞起来的，我让你去看你都不看，那鲛人喊得声音可像是你的名字呢……」

听到答案的二宫和也浑身感受到一阵冰冷，手里面的木碗也没有抓紧，里面的汤洒了出来，落到了在逃过了强迫症厨师的清理留在地板上的浅绿色鳞片之上。

小圆脸没有发现好友的异样，还在继续说，「那个鲛人长得还挺好看的，换是我我也下不了手，就只有船长说听说吃了鲛人肉之后可以长生不老，他才……」

二宫和也胃里一阵翻涌，刚刚喝下去的东西被这股恶心逼了出来，冲到料理槽的时候，将那锅还在沸腾着的鲛人汤全部洒了。

1.

二宫和也觉得自己变了。
变得从生理性厌恶海洋。
他坐上船会吐，吃到鱼也想吐。

但是这还不算什么。
在他身上最大的变化就是，他发现自己不会变老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几口鲛人汤的关系，总之他上岸之后，过了几十年，身边的人一一离世，就只有他，别说生病老痛，他的脸上身上连一条属于岁月的皱纹都没有。

他不知道那天和他一样喝过鲛人汤的厨师和水手怎么样，只是他这种已经明显异于常人的体质已经让他被街坊邻里视为了怪物一样的存在。
他不得不为了生存而逃。
却在逃跑过程之中逐渐失去了生存的动力。

他的恋人被自己的同伴杀死，自己还如此残忍地喝下他的肉熬成的汤，就算是被视为怪物也是活该的。

二宫和也开始找寻杀死自己的方法。
只是没有一个方法能将他杀死。

他将白绫挂到屋梁之上，将自己的全部体重都交托上那之上。他听到他的脊骨被重力扯断的声音，呼吸的确变得困难，但是那也只是让他无法呼吸，却无法让他失去生命。
他喝下最剧烈的毒药。那些和他的身体有着强烈的排斥反应让他感受到了最剧烈的疼痛，直到他身上流出的血将毒药都排出去了，他还是没有失去自己的生命。
他忍着剧痛，在自己的身上割下深深的伤痕，感受着自己体内的血液逐点消失，自己的身体变得和他的少年还有屋外飘落的冬雪一样冰冷。直到夏蝉的鸣声把沉睡已久的他唤醒，身上的伤痕都已经愈合了，他还是没能丢掉自己的生命。





要是绝食呢？
如果断绝掉自己的生命之源的话，自己是不是就能将自己的生命断掉？
也许死了之后，二宫和也能够在极乐之地见到他的少年。

他的意识随着能量的缺失逐渐涣散，冰冷的指尖在他陷入真正的昏迷之前，摸到的是少年送给他的黄色贝壳。



只是在自己无法牵动肌肉活动的时候，有一股暖流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就沿着食道滑入自己的身体之内，给予干涸的自己提供养分。
二宫和也在一阵温暖之中醒了过来，感官知觉随着意识逐渐醒过来。

「啊，终于醒了。」

入耳的声音是陌生的温暖。

「感觉还好吗？可以说话吗？」

二宫和也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见了他这比起平常人已经长上了不少的生命之中最大的奇迹。

他的少年正坐在他的身边，捧着一个汤碗，将暖汤送到他的嘴边，「慢慢来，先再喝一口汤吧。」

二宫和也感到一阵酸涩聚集在他的眼眶之中，只是因为他的身体缺少水分，没有办法用流泪的方法将那股酸涩驱散掉。

「我不是坏人啦。不信的话你去问一问村子里面的人——虽然他们都住得很远就是了——相叶雅纪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会告诉你我不是坏人的。所以，汤，来，再喝一口，啊——」

名叫做相叶雅纪的农夫张开了嘴巴，哄着二宫和也喝下了一口暖汤，然后绽出了一个足够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和那些年月亮下大海中他身旁的鲛人少年一模一样。

「ma-kun……」

「原来你会说话啊，那就好。对了，我还做了点猪肉，想着你可能没有力气吃下肉片就剁成肉糜了，加了点洋葱不知道你会不会不喜欢……」




相叶雅纪对于二宫和也自来的亲昵一点都不抗拒。
只是他叫二宫和也叫「nino」，只是一个普通的会从路边捡人回家的农夫，只是他会明白二宫和也的话，只是会用隐藏在心形喉结之后的喉咙发音，只是长时间的农作让他皮肤是健康的小麦黑，只是一辈子面朝黄土的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海。
但是他的左肩上有和鲛人少年一样的胎记。
他说他觉得鲛人只存在在传说里面，但是如果二宫和也说鲛人是存在的话，那么鲛人就是存在的。

二宫和也留了下来。
即使他知道，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他的鲛人少年。
但是他不是因为他和他的鲛人少年有同样的模样才留下来的。

二宫和也是因为相叶雅纪留下来的。

他说，虽然觉得nino的心里面有别的人……
他说，没有，现在没有了。
他说，那我可不可以……
他说，可以，只要你说什么都可以。


二宫和也陪着相叶雅纪一起度过四季的流转，感受被他们亲手种植栽培的生命的枯荣。
和普通人一样老去的相叶雅纪没有问过二宫和也不老的秘密，只是会在从村子回来的时候和二宫和也说，那些村民说的话有点难听，但是他们都没有恶意的。


相叶雅纪和二宫和也说过他是在冬天出生的。
相叶雅纪也是在一个冬天变得冰冷的。

二宫和也流着泪，在他们一起耕作了几十年的土地里面，将他的爱人埋在土里。

然后他就离开了。

=tbc=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我发誓在17号之前会把它写完（